时代翻新,物质进步,人却离自由愈远了。人是越来越在他固定的位置上“操作”了。商业文痞鼓噪的雅皮文化、白领精神自此和庸碌、虚伪、浅陋、俗气结下了不解之缘。那些守护文化孤灯的文人真笔真墨就更其式微,他们越来越感到自己像水面上小小的浮沤,微渺、无奈,说什么杞人忧天,自顾尚且无暇了。强梁的势力就不用说了,金钱的气息无孔不入,商业的算计恨不得拔下人的最后一件衣衫。真的艺术,确乎很难“提倡”,不过是荒江野老屋中几个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。陌生的曙光破窗骚扰文化旧梦,大势是这样走定了,没有什么好叹息的。
走么?又能走到哪里。许由、巢父、诸葛孔明、陶渊明、陈眉公这些人,乃至契诃夫笔下的军医,已是空谷的足音了,虽说声色货利难缚男儿七尺之躯,毕竟人家在谋生之外有充裕的余暇来对待人生和艺术。契诃夫戏剧里的军医“拿上手杖、戴上礼帽”“立刻就走”,他有接纳他的庄园,而且远离嚣尘。然而你却寸步难行。在汽车、飞机、飞船交织的网络之下,走的愿望反而更难实现了。最终还得为衣食奔波;在尘世中,白了少年头,灯尽油枯,灰飞烟灭。
高人虽然也怨天尤人,但高人更晓得培养自己的胸襟。走既然是不可能的,他就会替自己的心灵垦荒植绿,甚至“为渊驱鱼为丛驱雀”,作无法超越的超越,无法泅渡的泅渡。胸襟往往建立在境界之上,他素来迷恋中国画,说是摆脱心灵围城的良方。其中又最为岭南派绘画所感发荧惑,借临摹创作鉴赏来过瘾。越是美的事物,越令他感到悲哀和速朽。有些人侈谈永恒这个词,就像暴发户打发乞儿一样,然而哪里又有什么永恒,永恒的不过是亘古的寂寞、旷古的死寂、硕大无边的空虚而已。美只是为眇忽的生命定格瞬间的欢欣罢了。这一阵在琉璃厂见到国内最豪华的岭南派画册,遂不惜代价购回,越看越觉得山林气息的浓郁,越发感到自己是山林的一分子。所谓画分南北,是有道理的。生命、美,是怎么一回事,最可在岭南作手中见出。画面上万花为春、杂俎成锦,水气淋漓、生意浩沛,气质深不可测。境界的深蔚,最能融洽远游远走的愿望,人的气质到最后和画的气质是一回事,是一物的两面。古人说好画的标准是逼真如真山水,又说美景之美是如画,像画中的极品一样。当中不难看出人的价值判断,甚至人心的滋生寄托。
徐复观先生推崇中国画的静观精神,说是起一种超越作用。这种方法可称为守,但也足以同工业社会对人的心灵磨擦相抗衡,培养自己的精神境界,使情趣、意趣、谐趣同时生发,造成美趣的蔓生,则围城可解;即使不可解,也可自给自足,不至败灭。而台湾文坛的浪子文化班头李敖则是“攻”,他一身傲骨,艺高人胆大,“在警察国家中,每月做拼命三郎,用文化之笔,四面树敌,八面威风。”30岁上,他和徐复观因笔墨官司对簿公堂,在法庭上一面喝咖啡,一面纵横捭阖,徐先生表示遗憾,他以为像李敖这样的青年,书读得比老年人好,要是拿来复兴中华文化,该有何等的成绩呵!但是李敖不屑作自了汉,他要在思想的意义上为众生普渡。静观自守在他看来都不足道。静观自守虽不是直接进取,但就要说是消极颓废自暴自弃,也甚武断。普渡精神可嘉,自了也很不错,胸襟的培养是一种境界,在艺术中的沉醉更好像在武库中揣摩练习,求知求趣,最终流露对人性的无限体贴。
古时的高僧住在山林里,同山水互为知音,披裘扪虱,不衫不履,兴来捉笔涂鸦,多得自然之趣,出寺钟声悠远,当窗花影依稀,尽睹自然变异代谢的万种盎然生机,俾使心灵蔓蔓菁菁,两不致枯寂。结果品味往往一变而为烟霞痼疾,境界幽寂却不寂寞!在岭南派的绘画中,正可感受生命力的葱郁,读画渐至恍惚,仿佛同高僧融入山水中没有什么两样了。岭南云影雨色之中,林树村舍,坡岸濑堤,一气溟蒙,神气的完足、墨韵的沉秀,真的是“莹虑陶质,莫疾于书画”了。当然,艺术的品类,大概亦如女色,好恶止系于个人感应,然论其养心养目则一。多年来客寓京华,虽说有流离失所之痛,却正是在丹青墨迹间找到寄托。
世道在变,山水随之。“诗书敦旧好,林苑无世情”,不过要想同尘俗绝缘,到底不可能。像陶渊明那样拂袖而去过着依依耦耕的人,还不免“怀役不能寐,中夜尚孤征”呢,琴瑟消忧,无非是为了摆脱心中的围城罢了。浮生若梦,韶光渐短,翻过一页日子增得一番感慨。浩劫时期,自然风景因了人文历史的关系也不免沾溉罪孽,在消灭修正之列。人祸竟然胜过了天灾,怎样的繁华都靠不住啊,写在纸上的诗文绘画反而耐读。陈从周教授在美国华裔朋友家里作客,“四周环以翠竹,木墙柴门,叩扉可入。会客室摆全套明式红木家具,悬挂中国画,桌上是整齐的线装书,这些代表着一位中文教授的身分。”这自然可说是胸中的山水了。尼采以为一切艺术把世界翻成艺术之意象来解除苦恼,实在是很犀利的眼光。